婚姻关乎人生幸福,关乎传宗接代,说起来对每一个人都不是小事,但真正做起来城里人不如农村人隆重,隆重到用“隆重”两个字不足以表达其重视程度。在城市,不论是自由恋爱还是别人介绍,都缺乏仪式感,唯一有仪式的婚礼,还搞得一半西式,一半中式,不中不洋。农村从相亲、订亲,一直到结婚生子,每个环节内容都丰富多彩,都有很强的仪式感,每一步都当成人生大事来办。乡村相亲习俗的变迁,可以窥见我们时代的变化。

1.

(资料图片)

单县农村把介绍对象叫“说媳妇”,负责说媳妇的人叫媒人(音同“门阵”)。根据单县风俗,媳妇说成后,男方要给媒人买鲤鱼吃,所以在生活困难平时少见荤菜的年月,媒人是很吃香的一个兼职,很多农村妇女主要是中老年妇女积极性很高,不管小伙子与大姑娘是不是般配都忙着牵线介绍。当然也有个别男人抵御不了鲤鱼的诱惑,偶尔当媒人说媳妇的。

说媳妇仅有热情远远不够,鲤鱼不是谁想吃就能吃上的,能不能说成功关键看嘴上功夫硬不硬。单凭一张嘴,把相隔几里、几十里素不相识的两个男女撮合到一个锅里摸勺子、一个被窝里生孩子,没有一定水平是做不到的。我家邻居王大娘给人说媳妇成功率极高,可以说是十拿九稳,我从小听她说的最自信的一句话就是“男方一家,女方一家,加上我共三家,三家有两家同意了,这亲事准成。”初中时读了《水浒传》,感觉王干娘比王大娘水平差远了,王大娘说合成十几对都很幸福,王干娘只撮合了一对还出了三条命案。

说媳妇主要是做女方的思想工作,因为多数农村男青年不是很挑剔,只要女方长相过得去,会操持家会干农活会生孩子就行,所以主动去请媒人的一般是男方,个别条件好的男青年例外。我上高三时,二姨不要我家鲤鱼非要给我介绍一个万元户的闺女,说闺女模样俊俏温柔贤惠,主要看中我父亲是村干部且门风、口碑都不错,我是高中生将来还有可能是大学生。当时一毛钱可以买两个羊肉煎包,弟弟问:“一万块钱能买几个羊肉煎包?”从小数学成绩很好的我心算了好几分钟也没有算清楚一万块钱能买多少个煎包,当村会计的父亲张口就来:“能买二十万个羊肉煎包。”当时我家一百块钱的现金都拿不出来,父亲和我对这门亲事都很心动,但母亲坚决不同意,让我专心考大学,父亲、二姨和我都拿母亲没有办法。

一向信心满满的二姨给我说媳妇受挫,感觉很没面子,一直耿耿于怀。我上大学那年,二姨给我二弟介绍她邻村的一个姑娘,二弟文化低,性格比我还内向,二姨没有给他介绍万元户的闺女,而是降了一档。女方打听我家情况时根本不关心我家的门风口碑,听说二弟太老实,怕受邻居欺负,明确表示不同意。二姨跑了女方家好几次,说二弟如何能干,如何忠厚实在,均不见效。二姨懂得扬长避短,就换了个角度说:“富刚的大哥(指我)现在武汉上大学学法律,毕业了可以当警察,以后过日子谁敢欺负咱家闺女?”女方家长还在犹豫,姑娘却马上同意了,当年就和二弟结了婚。

二姨感觉这一次说媳妇成功,还没有完全挽回给我介绍失败的面子,到我参加工作两年的时候,她又主动给我三弟介绍她邻居家的姑娘。女方家长打听我家情况时也是不关心什么门风口碑,一听说我父亲偏瘫在床,其他情况就不打听了。二姨总结了给二弟介绍的成功经验,直接对女方父母说:“富常的大哥在济南工作,老人看病吃药的钱他都包了,富常挣的钱不用给家里。”哄得女方全家人同意了。虽然有连蒙带骗的嫌疑,不过,二弟三弟结婚后生活都很幸福。

过了几年,县里规划新城,王土城村划归开发区,全村人都成了城里人,不用种地受累了。又过了几年,拆村建“湖西印象”小区,村里每家分两三套房子,市值一百多万,感觉生活更幸福了,两个弟妹都庆幸自己当初有主见听了二姨的话,每次回娘家都是城里人下乡的感觉。这么多年来,每年春节走亲戚,一直给二姨备一份礼品。

像上面那样除了听媒人介绍还通过亲戚朋友多方刺探对方情况是非常普遍的,因为说媳妇主要靠媒人的一张嘴,而媒人为了提高成功率,显示自己的能力水平,最主要的是能够尽快吃上鲤鱼,有时介绍情况免不了掺水分和稀泥数据造假,这也可以看出女方全家人对婚姻大事多么重视。

2.

我读大学期间,收到高中同学瑞兵的信,说别人给他介绍了个女孩叫爱华,跟我村李老师是亲戚,请我谈谈爱华的情况。每年春节爱华都到李老师家走亲戚,我见过几次,详细情况并不了解,就如实给瑞兵写信说我对爱华不很了解,并建议他婚姻大事一定要慎重,不可操之过急。

信还没有发出,又收到爱华的信,她说亲戚给她介绍了瑞兵,听说瑞兵跟我是同学,请我介绍一下情况。左看看右看看,看着两封信,我心里暗乐。吃柿子捡熟的捏,先给爱华回信,说瑞兵身体强壮、正直善良、好学上进、幽默豪爽、乐于助人、品德高尚、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实属不可多得。再把先前给瑞兵的信撕掉重写,因为当时对爱华了解确实不多,现翻的词典,说她端庄贤淑、秀外慧中、善解人意、温柔恬静、朴实能干、尊老爱幼、五讲四美三热爱、两个文明一起抓,真是世间难寻。

两个人都信任我,这婚事就成了。结婚后两口子到菏泽做生意,把家安在了牡丹区,后来我每次去菏泽他们家,爱华都高兴地给我做鲤鱼吃,瑞兵边陪我吃鲤鱼喝酒,边“埋怨”我当初提供情况不准,本以为爱华只抓两个文明,没想到刚结婚就把家里财政大权抓起来了。

城里人相亲比较简单,两个年轻人交往谈恋爱,感情好到穿一条裤子也不嫌难受的程度才开始见双方家长。一般是男的先到女方家,小伙子这天表现特别好,尽量不让未来的岳父母挑出毛病来,女方父母一般都会尊重女儿的选择。过几天,姑娘到男方家表现更好,好得让未来的公婆觉得这儿媳妇打着灯笼难找,只是怀疑她是不是眼神不太好,自己的儿子那么多缺点毛病,这姑娘怎么就看上自己的儿子了?总之,在城里相亲,双方父母象征性地把把关,走个程序而已。

在农村相亲与城里完全不同,家长的意见是主要的。媒人提亲之后,男女见面之前,先要双方家长特别是女方家长同意,就像从甲单位往乙单位调动工作一样,需要征得双方领导批准,一方同意接收,一方同意放人。如果原单位领导不放人,基本调动不成。

女方家长都担心自己女儿嫁过去受苦受罪不幸福,对男方的考察内容繁多,程序复杂。相亲的第一步是相男方的家庭,这个环节姑娘和父母都不出面,媒人领着姑娘的嫂子或者堂嫂子二至三人组成考察团到男方家,看看房子盖得大不大,跟不跟形势,家中布置阔不阔,近几年离城里近的还要看有没有在城里买房子;早些年要看家里粮缸多不多、满不满,近些年开始看家里是摩托车还是汽车,问种地一年卖多少钱,打工一年挣多少钱。经过多方面考察综合评判认为男方家庭还算富裕,闺女嫁过来不至于吃不饱穿不暖,才进入相亲的第二关——相人。

农村男青年被相看,没有城里的男青年轻松运气——成不成的先混顿饭吃——是很难熬的一关。我三弟相亲是在某一年的正月初三,我回老家过年,跟着参加了。父亲当时已经生病偏瘫,不能亲自挂帅出征,但他思路清晰,唯恐因为自己的病情耽误了三儿的婚事,躺在床上一遍遍作战前动员:“富常去了之后要见机行事,人家闺女若愿意,咱就愿意;人家闺女若不愿意,说啥你也不能愿意。”母亲挂帅,婶子、我、两个堂弟媳妇陪着三弟出征,母亲特意安排我穿上制服、戴上大盖帽以壮声威。相亲战场摆在山东定陶到安徽砀山的公路边,我方在公路北,对方六七个女人在公路南,二姨是媒人,来回跑当联络员。

二姨领着三弟到了女方阵营,让几个妇女从头到脚相看,身材高不高,脸盘帅不帅、皮肤黑不黑,问几个问题考察说话大方不大方,成语“评头论足”用在这里再恰当不过。过了女方几个嫂子这一关,才能让弟弟和姑娘“见面”。弟弟壮着胆子迎上前去,明显底气不足。两人去了公路边的一个打麦场,双方家人都盯着看,因为距离有一二百米,听不到二人说什么。过了十多分钟,各自回营报告。如果彼此相不中,或者一方相不中,相亲就到此结束。三弟和姑娘彼此第一印象都不错,就进入到下一个程序——“谈话”。俩人又去了打麦场,这次双方进行了较为深入的交谈,共谈了半个多小时。因三弟对谈话内容保密,至今不知道两个陌生人第一次见面会谈些什么。“谈话”之后,进入相亲的最关键环节——给见面礼。二姨问清女方对这门亲事认可后,领着姑娘一个人来到我方,向姑娘介绍这是谁,那是谁,姑娘叫一声,被叫的人就要给她见面礼,按照事先准备好的,母亲给了她八百元,三弟给了六百元,我给了二百元,婶子和两个堂弟媳妇各给了一百元。收下见面礼后,这门亲事就成了八九分。经过近两个小时的相亲,三弟出了好几次汗,我冻麻了一双脚。

3.

这是二十多年前单县农村的行情,随着生活越来越好,彩礼也越来越高,慢慢地有了“千里挑一”“万里挑一”——1001元、10001元。近几年菏泽多个县彩礼有了“万紫千红一片绿”的新风尚,即一万张5元的,一千张100元的,加上一些50元的,总计十八万八千。还有的不要钱,要“一动不动”,“动”指汽车,“不动”指房子,多指在城里买的房子;离县城远的,也有要求在镇上买的,所以单县的房地产市场这么多年一直比较好。我回家时听说后,对女方要这么高的彩礼感觉不可思议:尽管大多数农村家庭都比以前有钱了,也不应该要这么多啊!跟家里人一打听,原来不论要十八万八还是八万八,男方送彩礼的时候,女方当场会返回来一半,另一半等到结婚时再带回男方家,彩礼给得高,不过是让女方在街坊邻居问起来的时候,说起来有面子。

任何事情都不是绝对的,相亲也有男的不想给彩礼的。我中学同学瑞兵和爱华相亲见面后说:“我第一次见你,应该给你见面礼,你也是第一次见我,为啥不给我见面礼?”爱华说:“事儿不大,你看着办吧。”瑞兵说:“我们都是新时代有文化的有志青年,我给你彩礼,你好意思要呗?”爱华说:“你好意思给,我就好意思要。”瑞兵想了想就把身上带的钱一分不剩全部给了爱华,现在看来,瑞兵的财政大权就是从那个时候移交了。

尽管相亲很仔细,也免不了有看走眼的时候。二弟相亲时我正在上大学,没有跟着助阵。二弟结婚后,全家人一起吃饭时听二弟媳妇说了一个情节:相亲见面时她发现富刚的手指甲很短很干净,断定富刚平时很讲卫生,很有品位,因为多数农村男青年平时不注意剪指甲,指甲比较长,干农活时进了泥洗不干净看上去会有些黑,所以在她的嫂子们对富刚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的时候她首先拿定了主意。母亲说,她平时也没有注意过富刚的指甲,相亲的前一天她突然瞥见富刚指甲太长,就让他剪剪指甲洗洗手,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效果。这个事情对我启发很大,细节决定成败,细节真是无处不在,无事不在,无时不在,这点启发让我在后来的工作中受益很大。

二弟在旁边听了没有作声,但从那以后,他在家没事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剪指甲。

(作者单位:山东省聊城市人民检察院)